邓安庆:《路迢迢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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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到了界碑那里,我跟母亲开始往回走。春雨连绵,难得腾出一个阴天来。大堤靠近村落这边油菜花渐次绽开,靠江的防护林这边不少人在捡柴。我跟母亲提起小时候常在防护林的暗荡捕鱼和捞螺丝,雨后扛着锄头去刮树上长出的野蘑菇。母亲听着听着,忽然说:“你看到那个女人了啵?”我愣了一下,随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,一个跟母亲差不多大的女人坐在坝面上,呼呼地喘气。我问母亲她怎么了,母亲悄声道:“你没注意是啵?刚才我们往前时走时,她往这边来。现在我们转回来,她还在这里。”

我偷眼打量那个女人,她穿着红色长外套,戴着口罩和粉红色耳罩,两个手提袋搁在旁边。现在连在垸里大家都不靠近。而这样的一个陌生人,我们自然也是避开一些比较好。等我们走了一百来米,那女人赶了过来,“不好意思,问一下。”我们停下脚步,那女人站在离我们一米远的地方,虽然有口罩,也能看得出她带有歉意的神情,“我想问一下,从这里到镇上还有几多远?”母亲回:“哎哟,那还远着嘞!走过去,起码要一个多小时吧。”女人一听完,一下子松懈下来,两个包又一次搁在地上,“咿呀,么这么远呢!我还以为半个小时就到咯。”

母亲问她要到哪里去,她说了一个地名。母亲难以置信地问她:“你真要走到那儿去?”女人点头说:“是啊,我没走过这个路,本来以为个把小时就能到。么人晓得我从下午一点开始走,走到现在三点咯,离镇上还有这么远。脚都要走断咯!”母亲摇摇头,指着镇上的方向说:“还没说起嘞!原来还通车的时候儿,去那里还需要好久。现在车都不能开咯,光靠走起码要走四五个小时,我跟你说,到镇上照你现在的速度,一个多小时,再下去,穿过五个村,沿港走一段,还要往里走……这么算下来,你到屋天都断黑咯!”女人一听,更没有气力,一屁股坐在坝面上,摇摇手,“唉哟,没得说头,真是自家找罪受。”

我问她需不需要帮忙,她又摇手:“不消的。我自家能行。”母亲掏出手纸给她擦汗,她接了过去,连连感谢。她一边擦汗,一边说:“在市区里关的几难受的!我真是要关疯咯!”她说过年是在市区儿子家过的,没成想去了就回不来了,市区里管控极为严格,大家都不能出门,之前还能出门买菜,现在连这个都不让了,“我儿屋就那么大,东走几脚,西走几脚,就到墙咯!看个电视,怕儿媳妇说。做个饭哦,儿子媳妇,还有我那个孙儿,睡到十一二点都不起来,我饭都冷咯。我一个坐在客厅里,跟坐牢似的,连个说话的人都没得!”她说着说着,眼泪出来了,母亲又递纸给她。

“媳妇几嫌弃我咯,我洗衣裳,说我把不该洗的洗咯,那衣裳好几千块,我一洗就没得用咯。又嫌弃我做饭不好吃,这个菜太油咯,那个菜太咸咯,左右都是不喜欢。”她眼泪擦了又擦,“我儿也不为我说话,媳妇说么子就是么子。我晓得我住在那里,他们恼我。但我哪里想住这么长时间啊!”她激动地拍了一下手,“我没得一天不想回乡下的,又不让我回,你叫我么办?又不是我愿意赖在那里不走的!”她起身拍怕屁股,看看镇的方向,“我屋老头儿死得早,我把我这个儿养这么大,到头来他这个样子,让我几寒心!”她又一次拎起袋子往前走。

母亲让我去帮她拎一下,女人说:“不消的,我自家能行。”我们陪着她往前走,毕竟是同路。我问她:“那你是么样出来的?”女人看我一眼,说:“我把东西收拾好放在角落,隔着窗户瞄着小区门口,那个看门的人一走,我就跑出来咯。”我又问:“你儿子不晓得你走哦?”她摇头,“他一家在自家房里睡觉,我要是不叫他们起来吃饭,他们都懒得动的。”她沉默了一下,又说:“我反正中午饭做好了,放在桌上了。他们要是看到就吃,冷了自家热。我现在不管他们了!”说着说着,又一次哽咽起来。

走到了堤坝的垸口处,我们停下来了。女人说:“谢谢你们啊。”母亲想了想,忍不住说:“你到屋还是给你儿打个电话,报个平安总是要的。”女人顿了顿,叹了一口气,“你说我都走了三个小时了,他们都没联系我。你说他们在不在乎?”母亲也叹了口气,没有说话。女人特意看了我一眼,“你要对你妈妈好哦。”我“嗯”地一声。她转身往前走去。母亲说:“路上注意安全!”她没有听见,渐渐地,走得离我们越来越远了。

邓安庆:《路迢迢》

渐渐的,她走远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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