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选的官场密码： 沿着姚庄朱圉路走过令甲村、七甲村……这次

七甲村

姚庄过火车桥洞往左拐，沿着朱圉路一直走，经过令甲村，便到了此次我们去的地方——七甲村。

作者说

说来真惭愧，作为地方文史工作者，我弄清了好多地方的来龙去脉，甚至在曾经的一片怀疑声中给甘谷打造了一顶“华夏第一县”的桂冠，却是对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名字的来历一直弄不清楚，至少是不很清楚。正应了一句话，说别人清楚，看自己糊涂。

七甲，何为“甲”

七甲的“甲”应该和保甲的“甲”有点关系，可七甲村的前面是头甲，再前面是五甲，往东十余里有一村叫十甲，其余各家皆以姓为村名，雒家、魏家、王家、颉家、杨家，二、三、四、六、八、九甲在哪，无人知晓。依着看见回回叫马爷的惯例，外地人到七甲村问事儿，看见村人，张口便是“七爸，什么什么。”弄得村人啼笑皆非，在王家叫王爸，在杨家叫杨爸大位不错，但在七甲村叫七爸，这事儿可就错大了。可错归错，谁让我们是一个连自己村的来历都搞不懂的村民呢？

详解七甲村

七甲村两千七百多人，算不得大村，也算不了小村，可不管是两千七百人的时候，还是一千七百人，甚至更少的时候，七甲村的姓氏很杂，有多少，二十八姓，加上上世纪七十年代迁来的“仲”家，二十九姓。在甘谷全县甚至更广阔的范围内，这种情况也不多见。七甲村一不是商埠，二不是码头，复杂姓氏的背后是一场喋血的仇杀，是清同治年间民族矛盾激化的见证，近三百人的村，幸免于难的只有外出的三个人。我的祖先是一个秀才，因在首阳城教书逃过一劫。我幸免于难的先人听到噩耗回到村里时，屋空地荒，凄凉阴森得无法居住，于是，亲戚串亲戚把四山的人叫到村里来住。七甲村地处渭河川道区，不要说和山区比，和川区比各方面条件都是不错的。刚开始，这些从四山来的人几乎都是亲戚，都有辈分，一百多年后，这种关系渐渐淡了，外姓人从几户，十几户，到几十户的都有。但毕竟有那层关系，毕竟是七甲村牛姓人家把他们从干山枯岭招到有水浇地的川道区，七甲村民风乡风明显好于他地，和这种由来已久的亲戚关系不无原因。他们在陪伴我的先人度过了一段最痛苦的日子的同时，也因果报应般改变了自己的生活。不论哪一个姓氏，他们都是我的亲人。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夜校扫盲时，我尊敬的金克昌老师把七甲村的姓氏编成了一首儿歌教给大家，“七甲村，姓氏杂，我们都要认识他。牛王李赵张周杨，巩姚卢胥曲马康，陶刘郭金余程尹，谢衡鲜丁安宋汪。二十八姓住一村，阶级路线要分清。宗族不亲阶级亲，贫下中农心连心。”金老师是一位在七甲村文化教育方面作出重要贡献的人，他是八里湾乡金家湾人，是通过七甲村的张姓来到七甲村的，当然张姓也是牛家的亲戚。他于去年逝世，愿他安息。

美景

陇海铁路从七甲村横穿而过。铁路南是渭河冲积平原，土地肥沃，全是四面浇灌的水浇地，铁路北至山脚下，是渭河一级台地，因有渭济渠浇灌之利，和铁路南的地没啥差别。七甲村枕山面河，阳气十足。山为卧龙山最东端。七甲村的山地被宽林沟和嘎啦沟分成三部分。嘎啦沟因多嘎啦鸡而得名。宽林沟是我们村的“九寨沟”，林深草茂，佐以潺潺溪流，风景绝佳。七甲村孩子的童年，几乎都和宽林沟联在一起，都有对宽林沟美好的回忆。被两沟割裂的山地，全是黄土如酥的梯田，扬程173米的三级电灌站不仅覆盖了全村的耕地，而且兼顾了康家滩乡山庄村的一部分，山庄村是从七甲村搬上山坐山庄的，是七甲村的宗亲，每年清明节，山上山下宗亲一起扫墓祭祖。

民俗、荣誉

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至七十年前期，七甲村是甘谷县三个最有名的先进村之一，其影响绝不亚于甚至于远超今天的雒家村、马川村和康家滩村，各方面工作在全县鸭子走路呱呱叫，《甘肃日报》大篇幅报道过七甲村的事迹。这事放今天不咋的，放七十年代政治挂帅的年代，绝对不简单。大概一九七零年左右吧，蒲霞、吕可法等文艺界知名人士，蹲点七甲村，编了一台歌颂七甲村的说唱节目，当时才几岁的我，到现在还能记得其中的一些唱词，比如“渭河北岸的七甲庄，庄前庄后好风光。”“这是三级电灌站，扬程一百七十三。”而所有演员，全是村里的社员。七甲村当时的文体活动风气之盛，全县无出其右。七甲村在历史上以唱传统戏出名，但让七甲村出了大名的，却是革命样板戏，在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，七甲村不但自己排戏，而且给周边的村子派出演员教戏，更在全县范围内传经送宝。牛增德扮演的《智取威虎山》中的杨子荣，牛志学扮演的《红灯记》中的李玉和，牛昌连扮演的《沙家浜》中的郭建光，牛绪定扮演的《白毛女》中的大春，那可是连县宣传队都少有的水平。当时虽没有四大名旦、四小名旦这样的说法，可当时七甲村武淑棠扮演的《红灯记》中的铁梅，牛春莲扮演的《沙家浜》中的阿庆嫂，牛小琴扮演的《白毛女》中的喜儿，牛金菊扮演的《红灯记》中的李奶奶，放在今天，绝对称得上四大名旦。音乐方面张义定的锣鼓、牛绪奓的板胡，那是绝对的高手。直到现在我常纳闷，当时千把人的一个村咋就中西器乐齐全，各种行当具备。而操持者全是一些终年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！现在的农民文化水平比当时高多了，可有哪一个村能不请一个外人把这些经典剧目排演出来，打造出一个明星的阵容？一个村组织一个篮球队，清一色的叔侄队，队名不叫别的，就叫“牛队”。称牛不算牛，拉出来参加县上比赛，和全县高手交锋，并有不错的成绩，这牛便是真牛了。就这一个队里，产生了后来的全省马拉松冠军、国家篮球一级裁判和几位健将级运动员。说给别人听，和天方夜谭没什么区别，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，事儿就这样发生着，七甲村的“牛队”就这样在全县“牛”着。

历史

老家亲房的桌子上供奉着一架半米高的祖宗神牌，名曰“三代牌”，实际上远远超过三代。从明洪武三年（公元1370年）起，数十代祖先，虽没中过进士，没出过达官显贵，可举人，特别是秀才却是代代不断，文林郎、修职郎一贯到底。作为类似于如今的副县级待遇，官虽不大，可作为文脉，绵绵不绝。从古到今，七甲村人的门额上多刻“耕读第”，教子读书是七甲村的光荣传统。恢复高考制度以来，七甲村先后考入全国各地院校二百余人，内博士近十人，硕士数十人，更不乏各领域的杰出人才。我的先人好多人开设私塾，育人终身，他们就是七甲村的文脉，是清流的源头。七甲小学是全县最早开办的新式学校之一，我爱人在这个学校从教三十多年，我和两个孩子都毕业于这个学校。七甲小学的创办得益于绅士牛问仁，他是一个在教育、音乐方面有很高造诣的人。可就这样一个人，因几亩薄田，被划为“地主”，受整十余年。这，不是个人的悲剧，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。地主也罢，绅士也罢，别人可以忘记，作为七甲村文脉的延续者，不应忘记。摘帽以后，他和衡成善等几位老人组织了小曲演唱班子，算是有了一个好的晚年。我在这儿说起这位乡贤，意在告诉人们，历史过去了，但历史的教训没有过去，七甲村虽然姓氏复杂，但上推十代八代，都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，曾经窝里斗的事再不能发生了。

民风

七甲村人整体给人一种质朴，甚至厚道得有点迂的感觉，干啥事直来直去，说话一点弯弯绕都不会。这和他们的文化传统有关，和作为他们姓氏和图腾崇拜的牛有关。相对来说，二十多户外姓人总体上要比牛姓人活泛点，机灵点。但因牛为七甲主姓，外姓人一是和牛姓人有点血缘关系，二是长期生活一起，互相影响，近朱者赤，近墨者黑，比起牛姓，他们活泛点，和外村人相比，他们还是显得诚朴。

诚朴，自然就成了七甲村的村风和民风。

话说回来，苍天有眼，老天不亏老实人。七甲人虽老实，也无法避免大的灾难，天时地利却非常明显。七甲村有山有川，便利的灌溉条件极利于种植业发展。人民公社时，七甲村真真实实学大寨，最终的结果是山地全部修成了梯田，渭河水流到了山顶，加之精耕细作，种啥长啥。七甲村人不保守，善于引进新事物，他们引种草莓，一段时间成为全县草莓种植中心，形成了颇具规模的市场。历史上七甲村是不种西瓜的，这些年却是很多家庭种，种得有声有色，除此以外，鲜花、大葱，传统的种植结构在悄悄变化的同时，变化最大的，还是七甲村的人心。七甲人知道他们不是豆芽菜，他们的脚上带着厚重的泥土，他们不缺乏现代意识，却又从未丢弃过泥土本色。

在苹果园，在黄屲，在十棵柏树，在一处处向阳的山坡，埋着我祖先的骨殖，他们像生前一样关照着家乡的变化。不论快乐还是失意，只要抬头往山上一看，总会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袭来。每年，除过正常的祭日外，我会去几次父母的墓园，绕墓园几圈，几个深深的鞠躬之后，坐在青草葳蕤的墓园旁，就像坐在父母的身旁，感觉那么踏实，许多虚妄和杂念在此刻烟消云散。比起父母，比起祖先，比起他们胼胝的大手投在大地上深重的影子，我常想，我们为祖先做了什么？能为祖先做点什么？祖先是什么？祖先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，祖先可也能是向阳的山坡上那一个个低矮的土丘，祖先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心头永远的念想，无法触摸，却又空气般无所不在。七甲村，对七甲人来说，既是生活的居所，更是精神的家园。迈开双脚，利用现代交通工具，我们可以走得很远，但永远走不出的是山坡上一个个土丘的影子。家是什么？是父母，是宗亲，是童年的记忆和山坡上一个个土丘的呼唤与牵引。

在长篇小说《此人》中，我用大段大段的文字写了我和七甲村血浓于水的关系。在回乡的日子里，我在黄屲顶修过梯田，担过“土方”，每年，我都会去我的“少年纪念馆”看看，接受教育。那崖上，不仅留着当年的镢头印，更留着我少年和青年的故事。只有走在家乡的土地上，思维才会变得如此活跃，任何一块地，任何一棵树，任何一道山沟和土坡都会引起我的回忆。普希金说：“相信吧，相信/一切过去了的东西/都会变成美好的回忆。”是的，不管当时是喜是悲，到现在，都成为对故乡，对青春快乐的回忆。我当过两年和多年生产队挂名的会计，有幸碰上土地承包经营，生产队的地是我计算着分开的，几十年过去了，我依然准确地记着谁家分地时几口人，分了多少地，哪块地是按一个人几分几厘分的。所有这些，把我和七甲村紧紧捆绑在一起，须臾不可分离。我写了许多和七甲村有关的文章，可越写，越觉得想说的话越多。每每提笔，总有一种和父母，和父老乡亲围坐树荫下拉家常的感觉。人啊，可以走得很远，甚至还可以回避，但你永远走不出故乡的目光，洗不掉故乡烙在你身上的泥土味儿，千万别小看山坡上那些不起眼的小土丘，他们，真还就是我们的根。每每听《酒干倘卖无》，我总是热泪盈眶。是的，“没有天哪有地，没有地哪有家，没有家哪有你，没有你哪有我？”没有故乡，我们什么也不是，什么也没有。

如果时光能够倒流，多想光着身子在官渠里，在渭河里游游泳；如果时光能够倒转，多想再听听金克昌老师讲《林海雪原》《欧阳海之歌》；如果时光能够倒转，多想再看看武淑棠、牛春莲、牛金菊、牛小琴这“四大名旦”唱的革命样板戏；如果时光能够倒转，多想再听听牛问仁、衡成善等尊敬的老人唱的小曲和道情；如果时光能够倒转，多想和谢碎平、牛永安等童年的伙伴肩挑扁担在故乡的田埂上走几趟；如果时光能够倒转，多想深藏在故乡茂繁的高粱地里采摘野葡萄；如果时光能够倒转，多想坐在父母的身旁，听他们絮叨，做一回儿子；如果……如果，当一切只能是如果时，我只能望着七甲村的方向，望着故乡山坡上普通的土丘，让一腔热泪，在心中涌流。

尽管我至今都没弄懂七甲村的来历，但这丝毫无碍我对七甲村的思念；尽管我也入乡随俗住进了城里的高楼，但这永远无法割裂我投向故乡的目光。我有无数个证明我身份的证件和卡号，有一个却是无需证明的，出生地——新兴镇七甲村。

能证明的都不重要，真正重要的，无需证明。七甲村是一个村子，但对我来说，更是打在身上，永远不会褪去的，带着泥土味儿的烙印。

牛勃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甘肃省戏剧家协会会员，天水市作协副主席，现任甘谷文化广播影视局党委书记、局长。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《此人》、《官场密码》及史志专著等14部。

甘谷生活网首席文学顾问。